我用过很多年汉尼拔医生的头像,就是电影《沉默的羔羊》里的汉尼拔·莱克特医生(Dr. Hannibal Lecter),以至于他的扮演者安东尼·霍普金斯后来一旦得了任何奖项,很多网络旧识就会跑来祝贺我。
在使用这个头像的年月里,我遭受过无数次读者投诉,说是这个头像让他们感觉毛骨悚然,要求我换一个正常人能够接受的头像。这样投诉了十多二十年之后,因为在《得到》开课需要提供自己的大头照,继续用霍普金斯的脸显然不行,我这才换上了熊猫头的头像---那是我在某个冬天拜访艺术家赵半狄的时候,套上他著名的熊猫头拍摄的照片。
差不多也是在同一时间,我也启用了另外一个头像,来自日本动漫的齐木楠雄,粉色头发的高冷帅哥。从此清静,再也没有任何投诉。
就我的本心而言,我更喜欢汉尼拔医生。在我有生以来看过的所有电影里,没有任何一个角色比他更特别,更让我印象深刻,更能更吸引我。可以这么说,这个人物形象一度是我内在人格的投射,就是我的一部分。在很多人生中的艰难时刻,我甚至会去想:如果是汉尼拔医生,他会怎么做,怎么选择,怎样从牢笼中逃脱?
但是我又活在人群之中,有些时候不仅仅是生活,而且是服务于一群人。我不可能逐一向他们解释我欣赏和喜爱汉尼拔医生的原因,更不可能说服他们放弃恐惧转而欣赏汉尼拔医生的魅力。我做不到,而且每次我那么做的时候,只会增强人们对我是个变态的认知,越发增加了恐惧和排斥。
我顶着投诉和咒骂十几二十年,继续用这个头像,是因为我相信人们迟早会习惯,迟早会接受。一部分人的确如此,然而新来的人依旧投诉,像是个无穷无尽的麻烦。我有过预测---当最后一个看过《沉默的羔羊》的观众死去,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个角色和他背后的故事,那么这个头像就终于可以成为一枚普通头像,甚至还有点平淡无奇。
最终我还是放弃了,因为在漫长的对抗之后我想明白了一件事:一个人永远也不可能让所有人接受他想让人们接受的那个自己。无论我强调多少遍自己是只猫,如果大家认定我是一条狗,那么他们就会认为我是一条狗,我亲自拿下 100 只耗子都没有任何用处,那恰好证明了我是一条多管闲事的狗。
既然我的自我认知和他人对我的认知之间永远存在冲突,这件事应该怎么解决?于是,我重新思考了一下我的头像的定位。
以前我认为它就是我的一部分,甚至可以说就代表了我,就像是我的衣服,我的手机一样,所以根本动不得,动它就是动我,投诉它就是投诉我,审美问题就变成了我和读者之间的私人恩怨。后来我的自我开始回缩,于是我就不那么看了,换了一种新思路:
我的头像就像是我的手机号、微信号一样,最基本的功能就是方便别人识别我,找到我。至于说头像上面附着的所谓个性,所谓特别,所谓审美,都是一种我个人的内心渴求,渴望他人以我希望的方式接受我,理解我,欣赏我,然而没有多少人会在意这些东西,他们只是希望找到一个自己熟悉的小方块图片,就此顺利找到我。
在这基本功能之上,会有一点点审美,但是也极为朴素:喜欢和不喜欢。人们喜欢悦目的,可爱的,规整的,便于识别的图形,人们喜欢这些图案背后和某个可爱的、亲善的、无害的、好笑的、易于接受的事物联系在一起。否则,他们就会厌恶和排斥。简单说,越是特别,越是个性,越是复杂,可能激发起来的反感就越多。越是通俗,越是大众,越是简单,也就越容易被理解和接受。
那么,熊猫头就熊猫头,齐木楠雄就齐木楠雄,我的个性,我的审美偏好不需要用到一个特定的头像,也不需要去所谓「表达」好让人们知道。人们知道或者不知道,接受或者不接受,理解不理解,欣赏不欣赏,根本不影响这一点。他们喜欢可亲可爱的头像,那我就给他们一个好了。这是最简单的处理方式,能轻易地识别出我来且看了不反感,于是大家相安无事。
因为需要他人认可的个性就不是个性,需要他人认可的审美就不是审美,需要附着在什么东西上的自我也不是自我。都是表演性的,镀膜性的,纯工业塑料的,圣诞树上闪闪发光的球,春联斗方上闪闪放亮的金粉。
个性留给自己就好,自我自己保管就好,不需要第二个人知道,不需要第二个人承认。相反的,在人群中暴露出来,很容易招致主动攻击,因为人性就是如此,总是想排除异己,总是想整齐划一,以自己作为尺子衡量一切。大多数时候,人们相亲相爱的唯一理由,只是因为相互还不足够近,否则一旦看到对方和自己的不同之处,就有了动手的理由。
头像就是给别人看的,方便别人的,上面没有我的个性,没有我的审美,没有我的自我,就是张图片而已---这就是我现在的看法。所以,我不用我喜欢的图片作为头像,因为我的喜欢没必要让所有人知道。我也不会频繁更换头像,因为我不想麻烦别人每次找我的时候要多花时间--但也别太方便,我同样不想别人每次都能很快找到我,找不到我也许就那么过去了,没有因也就没有果。
用熊猫头或者齐木楠雄作为头像,是因为我喜欢吗?一点都不,其实我一点都不在乎,因为它们是给别人用的东西,我哪里需要费心费力去精挑细选?我又哪里来那么多自我,可以连一张正方形图片上都能涂满?